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牧场·卓巴仓(上)

2022-01-06摘自《冻土笔记》原文地址

牧场·卓巴仓(上)

文/古岳

索布察耶的倒影

这是你在很远的地方蓦然回首时

不经意间就能望见的那个地方

无论离开了多久,走了多远

无论从哪个方向,只要你肯回头

它还在原来的地方,保持着原来的模样

其实,它早就不是那个样子了

不曾改变的只是你的思念

——古岳  《故乡》(节选)

差不多有一年时间了吧,在去达森草原之前,我就曾听扎多反复说到过“卓巴仓”和“索布察耶”这两个词,确切地说,这是两个名词。前者,卓巴仓是藏语音译的三个汉字,如果是意译,前两个字可能会译成牧人;加上后一个字,可能会译成住在帐篷里的牧人,一般都会译成四个字——牧人之家。而后者索布察耶是一座神山的名字,我在前文中也曾反复地提到过。

在听扎多不断地说起有关卓巴仓和索布察耶的那些构想时,我感觉未来的日子里,他所做的一切都与之有关。他自己也说,今生今世,这也许是他最后要做的一件事,是他一生追求的最后总结。如果是一个作品,那么,这一定是压轴之作,他大半生苦苦探索和思考的结果可能都会在其中得到最终的体现。卓巴仓和索布察耶这两个词连在一起之后,字面意思整体所透露出来的正是扎多要做的事情,可简单地理解为,他要在索布察耶建设一个牧人之家。但它绝不是一座建筑、一个院子,也不是一座房子,而是一个未来意义上的牧人社区。他希望未来的牧人能生活在这样的社区里,过一种理想的生活。坦率地讲,目前它还只是一个构想,所能看到和想象的也只是一幅美好的图景。

从他的描述看,它完整地保留了游牧文化的原始形态,甚至使很多已经淡出现实生活的古老习俗重新焕发出光彩,让生活在里面的人感觉自己也过着和祖先们一样的生活。同时,它也吸纳了很多现代人类文明的优秀成果,无论是社区管理运行还是产业经营模式,对整个社区人群精细化分工,进行统筹安排和调配,协同合作,从而使不同年龄阶段的每一个牧人都会在其中找到一个合适和喜欢的位置,尽力尽责,并从中受益。

说实话,第一次听扎多讲这些时,我也想到过一个词:乌托邦。那么,它是否就是一个牧人世界现代版的乌托邦呢?肯定不是。因为它既着眼于未来,也立足于现实。其所有的构想正是出于当下牧人世界现实困境的思考,不仅没有脱离现实,而且恰恰相反,其最终目的正是要解决当下和未来面临的很多现实问题。它积极探索的是一个方法,也是一个生存发展的样板模式。

回想起来,我认识扎多已经有24年了。第一次见面的时间应该是1994年初的某一天,之所以记得这么清楚,是因为这是英雄杰桑·索南达杰牺牲的时间。而扎多是索南达杰生前的秘书,索南达杰前后12次奔赴可可西里考察自然资源、保护野生动物时,扎多都在身边。索南达杰牺牲后,我受命赴治多采访,但那一次在治多好像并未见到扎多,他应该还没回到治多。见到扎多是稍后的事,记得是在我供职单位《青海日报》的一间办公室里,他来找我,就是要给我讲索南达杰的故事。此后的日子里,交往一直没有间断过,成为最好的朋友。

在一些场合,我们也这样相互介绍。但是,我可以肯定,从相知和理解的程度而言,我们之间的关系也许早已超越了朋友关系,我们更像是亲人,平日的交往也更像是至亲。我女儿还在上小学,一次作文,老师要求写身边的一个人,她写的是扎多。有一年,扎多一家四口还与我一同回我老家陪我父母过春节,不当自己是家里人,不会这样做的。

起初,我们交往日渐密切的一个主要原因是,他先是发起成立了“青藏高原环长江源生态经济促进会”,随后又发起成立了“三江源生态环境保护协会”,作为组织成员,虽然我很少参与具体工作,但也经常参与一些事情的讨论。这些年,“三江源生态环境保护协会”在三江源及整个青藏高原组织实施过大大小小上百项有关生态保护的计划项目,在国内民间环保组织中声名显赫,影响深远。像索南达杰一样,“扎多”两个字也成为这个时代具有启示意义的一个符号。我有幸见证了这个时代。

除了在治多,有时候,扎多也住在西宁,和我住一个小区。我们两家中间只隔一栋楼。只要到了西宁,他都会到家里坐坐。一般都会选在晚上,这样就不会受其他干扰,可以敞开心扉静静地说话了。

扎多是个擅于语言交流的人,话语间总透着牧人的热情宽厚和风趣幽默,又因阅历丰富、视野开阔,每次谈话都能让人受益、受用。我们之间的话题大多因涉及青藏高原的生态保护而显得严肃,但这丝毫也不影响我们谈话的热情,而扎多总有办法在如此沉重的话题中恰到好处地插入一些诙谐的内容,让我们不时地放松心情,开怀大笑。尤其是讲到各种野生动物的故事时,他模仿动物的那些形象生动的肢体语言,总会令人捧腹。看他模仿棕熊和旱獭的那些动作时,我眼前总会浮现出一头棕熊和几只旱獭来,憨态可掬,交谈就会酣畅淋漓。

后来,随着协会运行不断走向正规化,我也几乎不再参与协会开展的活动,但是,私下与扎多本人的交流仍在继续。广义上,所交流的话题依然是青藏高原的生态保护,但其内涵越来越丰富,而不是单一的自然生态环境。话题领域更加宽泛了,所涉及的内容已经涵盖了自然生态和文化生态的全部。这一时期,我从扎多身上更多注意到的是一种人格的力量,一种吸引,因而共鸣,是为知己。

2018年初,“三江源生态环境保护协会”召开会员代表大会。扎多在电话里说,会上要选举产生新一届理事会,此后,他虽然还是理事会成员,但不再担任秘书长一职,也就是说,以后负责协会管理运行的将另有其人。他的原话是,要交给一位更有发展创新意识和执行力的年轻人来负责。嘱咐我,作为上一届理事会成员希望能够到会。

我去了,听了扎多对上一届理事会工作的报告,参加了新一届理事会组成人员的酝酿讨论,也听了扎多有关离职的表态发言。这些都是程序,没有任何问题。扎多不再担任理事会秘书长也很正常,说不定接替他的人比他更加优秀。扎多在发言时说,以后,他可能会回到家乡治多,去做一些这些年一直想做而没做成的事。听到这里,我突然意识到,一个时代就这样结束了。作为一个普通公民,不是任何人都有资格代表一个时代的,扎多可能是一个例外。

索布察耶

我们都同处于一个时代。

那一刻,我就坐在扎多身边。

我转过身,在他耳边小声说:“我走了,不必给任何人说。”

他点头。我离去。

扎多一直想做的那件事就是“索布察耶卓巴仓”的事。

再次抵达治多之后,一住下,我就去扎多家了。扎多一家现在不住在原来我去过的那个院子,而是住在那条小巷对面的另一个小院里。这虽然也是他们家的院子,却是一个临时的住处。小院里有一排老旧的瓦房,瓦房前面是一片草地,扎多两口子和两个女儿现在都住在这里。一家人见到我都显得很高兴,一一和我拥抱、贴面致意。扎多夫人博勒很快给我倒上奶茶,扎多就开始给我讲“索布察耶”和“卓巴仓”的事。

那天,扎西也在他们家里——一个杰出的藏族建筑设计师,虽然从未谋面,但对扎西的一些事我早已有所耳闻,甚至已经相当了解,通讯录里有他的电话号码,也知道他在城里住哪个小区的哪栋楼。

我知道,扎西毕业于清华大学建筑设计专业,我也见过他设计的作品在大地上所呈现的样子,其中位于果洛藏族自治州达日县的格萨尔狮龙宫殿给我的印象最深刻,以致我曾多次专程跑到现场看这座建筑施工建设的进展。我第一次听到扎西的名字是在玉树灾后重建的工地上,是中国规划设计研究院城市规划设计所所长、高级城市规划师邓东先生讲到的。记得,邓东是在讲到玉树灾后重建中那些特色区块所体现的民族建筑的自豪感时说到扎西的,说很多藏族建筑的元素都来自扎西。所以,我记住了这个名字。

有了这样的认识,见了面,自然也就不陌生,像是老朋友了。扎西到治多是来帮扎多完成一项建筑的设计和建造任务的,这座建筑与“卓巴仓”有关。

扎多和扎西共同建造的这座建筑就在扎多以前住过的那个小院里。扎多说,现在已经动工了,这几天一直在挖地基,很快就挖好了。还说,以前给你说过的那排旧瓦房的改造也已经开始了,墙面和屋顶部分的改造主体工程已经结束,剩下的都是细活。

我知道那一排旧瓦房,那都是20世纪六七十年代的房子,已经很破旧了。从20世纪末开始,扎多一家一直住在里面。治多县城虽然地处高寒偏远,但近些年的变化也称得上翻天覆地,俨然一派现代小城市的模样,到处是高楼,像这样的老瓦房已所剩不多了。可是,扎多一直舍不得把它拆了,觉得它毕竟是一座房屋,住了那么多年,对它有感情。拆了就成了垃圾,也是对资源的浪费。

所以,好几年前开始,他一直在琢磨,能否找到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既能保住老瓦房,也能使它继续发挥一座房屋的作用?一个基本的思路是,在整体框架结构不变的前提下,对其外观和内部结构进行一系列装饰性改造,让它重新焕发生命力,其外观的基本格调不变,内在的使用功能却大大增强。有一段时间,我感觉,他已经想好要怎么做了,还跟我具体讨论过一些细节,可是,最终还是放下了。直到遇见扎西,一切才有了实质性的进展。

藏族人为人处事都讲缘分,一个“缘”字似乎能化解一切。同为玉树藏族,就是缘分。既然有缘,扎多遇见扎西当然也是早晚的事。遇见之后,扎多就给扎西讲“卓巴仓”的事,说这是他梦想中的牧人之家。扎多是一位具有演讲天赋的藏族人,此天赋在私下聊天时尤能发挥得淋漓尽致。无论是用汉语还是藏语,他都能让一些原本直白的词汇通过肢体语言和憨态表达心意,并获得意想不到的效果。所以,只要是跟扎多聊天,只要是他感兴趣的话题,只要他开口说话了,你只管竖起耳朵听好了,一般来说,没有个把时辰,他是停不下来的。期间,你只需在一些关键点上“嗯嗯呀呀”地吭一声。

我想,扎多第一次给扎西说起“卓巴仓”的事时一定也是这样。说着说着,听不到动静,扎多回头瞥了一眼,只见扎西已经热泪横流,继而泣不成声……后来,因为“卓巴仓”,他们自然是要经常见面的,每次见面都免不了深入地交谈,偶尔也会有深入地争吵,甚至不欢而散。但是,我能感觉到,扎多已经影响到了扎西的人生,从长远看,那甚至是一种改变。

其实,我跟扎西此前也是见过的,也许是因为缘分未到吧,来去匆匆,彼此从未打招呼说过话。一次,在一个扎多和我都在现场的公开场合,扎西在发言时讲到了扎多和他的“卓巴仓”。讲到最后,他打开笔记本,说他要读一段日记。我记不清原话了,但还记得大致的意思。

扎西读道:此刻,夜已很深了。一直坐在沙发上说话的这个人(指扎多)已经睡着了,睡得很沉,不时有鼾声响起。我知道,他太累了。而我就坐在他旁边,一直盯着他看,看着看着,泪如雨下……说到此处时,我听到扎西哽咽了一下,打住了,没再往下说。深深鞠了一躬,便坐下了。

那一刻,我知道,扎多感动了扎西。

扎多曾感动过很多人,也曾感动过中国。有一年的央视“感动中国”年度人物评选活动中,扎多曾入选年度唯一公益人物。颁奖晚会上,当主持人读完授奖词,他身着藏袍晃晃悠悠地走上台时,我也掉过眼泪。

扎多,全名哈希·扎西多杰,地道的治多藏族后裔,此前,我也曾多次写到过他的故事。20年前,我在《长江源头是我家——扎多和他的江源生态经济圈构想》一文中这样写道:

“扎多是一个孤儿,他出生在长江南源一隅,他记不起自己准确的出生地,他记得的是江源那一片广袤的草原在他童年的记忆深处绿浪翻滚的样子。还记得,他几乎没有固定的家,他常常是今天住在这一顶帐篷里,明天就会跟另一户牧人一同去游牧。草原上到处是他的家,所有的牧人都是他的亲人。他想不起哪一户牧人与他最亲,印象中,他们都对他很好,给他吃,给他穿,给他住的地方。这样一种生活,使他在很小的时候就游历了整个江源大草原。那雪山、那草地、那源流、那碧草和野花、那飞鸟和猛兽,为他的童年镀上了一层厚重而神奇的色彩。那时候,也没觉着它们有多珍贵,而今想来,那些时光却是生命中最灿烂的部分了……”

“那时,我常常看见那些岩羊到牧人帐篷的毛绳上蹭痒痒,看见野牦牛走进牧人的牛圈,看见那些棕熊进到牧人的帐篷里捣乱……那时候,草原上捡牛粪的人常在草丛中找不到装牛粪的袋子……”

“到60年代(20世纪)中期,环长江源地区还基本处于无人区……成千上万的野牦牛、藏野驴、藏羚羊等高原特有物种还在那里悠闲自在,当时还组织民兵打猎队打野驴,人们挤奶用的桶是野牦牛的角,一岁母羊产羔、适龄母牛年年产犊的现象也很普遍……”

摘自《冻土笔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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