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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时间手里夺回点什么

2022-01-21摘自《王文泸自选集》原文地址

从时间手里夺回点什么

文/王文泸

每次路过冷湖,我都习惯于留心那些正在被时间腐蚀,或者已被抹杀的东西。比如,一处废弃的土坯房。记得房顶竖着一截烟筒。这不是常见的铁皮烟筒,是一截废旧钢管,上面有一组红漆字母和数字,锈蚀斑驳,昏不可辨。那几个字母和数字,是否与工区位置和编号有关,无从知晓。第二回路过,土坯房只剩了断壁残垣,烟筒没了。

曾在一处公路拐弯的地方,看见沙丘之中露出半截破旧的翻毛皮鞋,那是当年石油工人野外作业时常用的工装。

“这双鞋的主人长什么样子?他如今还在吗?在哪里?”不由地去想。第二次路过这里,也没了。与这双翻毛皮鞋有关的一段岁月,还有故事,也被砂砾吞噬了。

还有,地中四井纪念碑附近,我在1990年经过时,见过一大片被原油浸透过的砂砾,结成一层黑亮的硬壳,顽强地抵挡着烈日和漠风的侵蚀,仿佛是大地胸膛上一枚骄傲的勋章。这里就是这口英雄油井喷油的地方。那是一个为缺油而焦虑的中国创造了喜讯的日子:1958年9月13日。刚上初中的我,从老师们兴奋的交谈中,以井底之蛙般的思维,困难地想象着这件事的意义。没想到数十年后,我有幸站到了这个历史事件的发生地。

而在最近的这一回——2014年9月,我再次和朋友来这里参观修葺一新的纪念碑时,没见着这一片油砂。或许已被清理,或许被风沙掩埋。

这只是一个过客匆匆一瞥的印象,一鳞半爪而已。而在我的知晓范围之外,暗暗消失的正不知有多少。

青海冷湖油田是中国石油工业的摇篮之一,它凝聚了几代石油人的理想和激情。在冷湖,值得铭记的物质载体很多,堪称工业遗址。而冷湖本身却是一个不容易留住记忆的地方,这与人的流动有关。

我们在任何一个地方,只要看见苍苔斑驳的建筑,盘根错节的古树,坐在街角负曝闲话的长髯老者,就会想到这个地方的集体记忆应该很牢固。正是这种记忆,构成了当地公共话语的母题,它不仅代代相传,并且渗入当地人的价值观念,影响着他们的行为方式。但冷湖不具备这样的客观条件,它是人们奉献青春,为国家创造经济价值的战场,并不是一个休养生息的宜居地。人们仅仅在生命的一个时段来到这里。一过中年,无一例外地远走他乡,寻找归宿。一批批地来了,一批批地走了,它更像一个传递梦想的驿站、生命能量的集散地。

那些离开冷湖的人,分别把难忘的经历、刻骨铭心的体验和深深的依恋带走了,带到了天南海北,从此再难聚首,冷湖的整体记忆被切割,变得支离破碎。

留在书本和影像资料中的记忆,固然也很珍贵,毕竟是脱去了水分的干花,与留在集体心头和口头的记忆相比,丰富性和鲜活性都差了好远。

在此情况下,如果从时间手里夺回一点物质形态的东西,也不失为留住记忆的好办法。比如石油工人的居住环境、生活用具和生产工具等等。一截扭曲变形的钻杆,见证过井架下面惊心动魄的一幕;一把磨秃了牙齿的管钳,记录了突击安装的日日夜夜;一处地穴式的宿舍,寄托过石油人的情愁离合;一把铁勺和一个铁桶,曾经是不可缺少的取暖工具(以原油代煤生火炉)。还有,公路近旁,曾经放置着铁锹、架子车和刮沙板的道班房,也曾为保障油田车辆的出行,送走过无数个霜晨月夕。

假如将来,在某一个纪念性质的场合,和上述物件不期而遇,它们呈献给人的,难道仅仅是些历史物证吗?比起滔滔不绝的讲解,这些沉默的物件所隐喻的,难道不会更动人心魄,更令人浮想联翩吗?

时间之手正在把这些物质载体连同它们背后的故事抹去,锲而不舍,无情至极。

趁历史的遗迹还没有消失殆尽,从时间手里夺回一点东西,现在还来得及。

2015年3月

摘自《王文泸自选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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