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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藏线(十三)

2020-09-25摘自《共和国青海记忆丛书》之《青藏线》原文地址

青藏线(十三)

文/王宗仁

1954年12月25日下午4时许,慕生忠将军乘坐一辆破旧的美式吉姆西汽车,在布达拉宫的广场上幸福地跑了一圈又一圈。

这是历史上第一辆行驶在拉萨大街上的汽车,缓慢的车轮碾碎了世界屋脊的一个时代,又碾出了另一个时代。慕生忠也就理所当然地成了历史上第一个坐着汽车沿着公路进拉萨的人!

后来人们称他为“青藏公路之父”。

在羌塘修路。

羌塘,藏语里的意思是“藏北草原”。

这肯定是中国最大的草原之一了。它位于喀喇昆仑山、冈底斯山和念青唐古拉山之间,面积约60万平方公里,差不多占去了西藏二分之一的土地。平均海拔4500米以上,是藏地有名的天然牧场。

真的,羌塘很大,很大。跑过一道坡又跑一道坡,它仍在一坡一坡地向远方伸展。深度的草原。那曲、当雄、安多,藏北这几个重镇,像璀璨的明珠嵌在羌塘的草坡上。被人们称作圣湖的纳木错也在其内。

天空高朗,把远山缩卷到每一片草叶当中;太阳当空,把牧羊人的影子照成了一根拴马桩。羌塘上空的白云一年四季都洁白地飘逸着。阳光堆积青草,羊群接近白云。因了这白云羌塘大地变得深邃;又因了这深邃,羌塘的封闭也变得更漫长。

牦牛拉着沉沉大犁也揭不透羌塘的昨天。

在国民党时代,拉萨到那曲就有了一条驼路。人走过,驮盐的骆驼也走过。却没有走汽车,马拉车也没走过。西藏没有马车。但是它总算是一条路,一条没有走过车的奇特的路。

慕生忠们要把这样一条路变成青藏公路的一段,很重要的一段里程。相比之下,在路上修路就容易些了。但是,仍然有两个关口气势汹汹地站在这段驼道上,等待着筑路大军去攻坚。一个是桃儿久山,另一个是羊八井峡谷。

把锈蚀的往事投进炉中熔炼,历史一下睁开了惊喜的眼睛。

毕竟是从狭窄走向了宽阔。桃儿久山与唐古拉山和昆仑山比,显然是小弟弟了。羊八井峡谷与楚玛尔河和沱沱河比,也只能当个小妹妹罢了。毫无疑问,只有慕生忠才有这种浪漫这种本事给青藏的山水找到如此英俊的弟弟和多情的妹妹。这是他在一次动员会上讲话时这么比喻的。他这个人就是这样,当困难张牙舞爪地露着凶相吓人时,他就鼓动大家把老虎当成小猫咪,藐视它,没什么了不起!可是一旦真要和困难真刀真枪较量时,他就咬牙切齿地说:“给我揍!狠狠地揍!把狠劲使出来打狼!”

这个慕生忠,明明是个大老粗,丰富的战争实践却使他把辩证法精通到骨子里了。

青藏高原的天空比羌塘大。忽然之间当所有的空间都挤满翅膀与声音时,人们便确信不疑地感到这位善战的将军有着比天空更辽阔的精神和灵魂。

棕熊作证。

11月中旬的这一天,慕生忠把它很饱满地写在了自己的人生日记上。一只棕熊的突然出现使修路工地有了一种别样的情趣,当然更多的是恐惧。那只个头像人一样的家伙怀着敌意与将军对峙了一夜。它要干什么呢?没人知道……

为了实现一个既定的目标,桃儿久山上的修路热浪达到了从未有过的沸点。因为慕生忠下死令要在半个月内把路修过这座山,现在离他规定的最后期限只剩三天了。他虽然没有说谁要是完不成任务谁就提着脑袋见他,但是他变了个说法,意思是一样的。“我早就说过了,不能按时保质保量地把路修到拉萨,咱们找个绳子集体上吊,我带头!”这话老头子说过多次了,但是每次说出口你都不会觉得重复。他说话是算数的,没人敢违令。这些天每个人都在拽着太阳巴不得它慢点走再慢点走,抢时间干活。白天的活儿没有干完,晚上就接着干。不需要人催促。

这个傍晚,按惯例奔波一天的慕生忠本该抿上一口酒打点瞌睡了,瞧他那眼睛涩涩的,不是疲困又是什么?可他还在工地上转来走去地紧忙乎着,他知道大家只要看到他这个老头子还在忙着,他们就会不遗余力地加紧施工。现在就需要这种老命和小命一起大干一场的精神。眼看公路就要修到终点了,最后的激战往往就是竣工欢庆的序幕。慕生忠一路走着一路给大家喊话鼓劲。那些话也可以说是口号吧,全是他随时编出来的,现炒现卖,很有煽动性。听:“同志们,我们已经流了足足有一大瓮的汗水了,现在要舍得流下最后一碗汗。尽早把公路修到拉萨,那时这碗里的汗水就会变成藏族同胞敬给修路英雄的青稞酒了!”他正这么喊着,猛地发现自己的面前有个庞然大物,好像从天而降,几乎撞了个满怀。他站定一看,好家伙,笨头笨脑的一个动物站在地上,挡着去路。他忙后退几步,和这个怪物拉开了约十米的距离。他借着夕阳的微光可以隐约看出这是一只他从来没有见过的动物,个头如藏獒一般,看上去却没有藏獒的凶残相,还带着几分憨憨的神态。

这时,有几个修路民工围了上来,他们当中有人认识这罕物,说是西藏的棕熊,非常稀有。慕生忠听了哈哈一笑,对棕熊说:“头回生,二回熟,来,咱们做个朋友吧!”说着他就要上前和棕熊握手,被在场的民工拦住了:“政委,你要和它亲,它可不领你的情。千万去不得!”慕生忠问:“难道这憨憨的傻样儿还会咬人不成?”“不光咬人,还会吃人呢!”“那好,谢谢你们的劝解,我就免了这次‘拜访’!”他向棕熊抱拳作揖:“再见了,你饶了我们这些修路人吧,谁都不容易。你不犯我我不犯你,你如犯我我必犯你。好了,还是和平共处为好。”

慕生忠说完就转身走了。他以为这件事就这样了结了,棕熊,人不理它,它就没趣,还不扭头一走了之?起码善良的慕生忠是这么想的。谁知,事情远非这么简单。慕生忠在工地上转了一圈,回到原处时,发现那棕熊依旧没挪窝地蹲在那里。两只绿莹莹的眼睛在淡淡的月色下好生怕人。慕生忠想起了同志们告诫他的话,那家伙是会咬人、吃人的。他便选了个自认为可守可防的安全地方站定,与棕熊对峙起来。按他的想法,人站在这里,你棕熊就是胆大包天,也会退让的。世上哪有野兽不怕人的?景阳冈上的老虎还怕武松呢!不,那憨物比慕生忠还有耐心。它根本不动,就那么睁着绿莹莹的眼睛蹲着。奇怪的是它也不往前动半步,始终没有走近修路人。慕生忠只好奉陪到底。直到天上渐渐地淡出曙色,那棕熊才起身摇摇晃晃地走了。它到哪儿去了?没人知道。慕生忠望着它那失意的背影,很有人情味地自言自语:“伙计,老慕陪你一夜没有陪够,欢迎你下次再来!”

送走棕熊,慕生忠就写下了一首诗:

头枕昆仑巅,

脚踏怒江头,

零下三十度,

露宿桃儿久。

上盖冰雪被,

下铺永冻层,

仰面朝星斗,

棕熊是近邻。

写诗要有一种心态,年轻的心态,静怡如水的心态。对今天对明天抱着希望和信心的人才写诗。

好些年后,慕生忠还时不时给人提起在桃儿久山遇到棕熊的事。有句话我记得很清,他说,那晚站在他对面的那只棕熊是一个“山神”。保护他们修路的山神。如果不是它在工地上蹲了一夜,那晚说不准会有什么不幸降临呢!

我却与他想的不大一样,我要说那是一盏藏式酥油灯,我指的是棕熊的那两只绿莹莹的眼睛。不知为什么,我一提到它就想起了酥油灯。藏家人夜夜不能离的光明的种子。

最使慕生忠和修路队同志欢欣得狂蹦喜跳的事,莫过于那一队生龙活虎般的士兵雄赳赳气昂昂开拔到桃儿久山的那一刻。当时正是开午饭的时候,不知是哪个小伙子最先发现了新大陆,他高喉咙大嗓门地送来了这个让每个人蹦上三尺高也跳不完心中的欢畅的喜讯:“快来看哟,队伍开来了!”随着这一声声嘶力竭的高呼,所有的人把目光都投向了山北坡的方向,看见了,一队长长的汽车卷着尘土,慢慢腾腾地驶来。虽然车速慢,但绝对是一种浩浩荡荡的气势。特别是对长时间在近乎与世隔绝的高原修路的人们来说,这种感觉更强烈,来得也很突然。车队串起的烟尘久久不散地在静静的天空飘洒着,那也是一种少有的高原雪山下的美丽。

汽车来了,车上载运着解放军战士。这就是经过彭德怀批准,西北军区又一次派出的工程部队的100名指战员,100辆大卡车。他们经过长达半个多月的晓行夜宿,威风不减地开拔到了筑路前沿,从这刻起,这些军人这些军车就融入筑路的滚滚洪流之中了。因了他们的加入,雪域高原有了雄师的旋律。

两支修路大军在羌塘草原会师。

慕生忠顿觉腰粗气壮。他逐个地握着眼前这些工兵们的手。没想到这些手比他的手还粗壮,还坚硬。他们是从另一个战场走来的勇士,有的一个月前还在新疆戈壁滩铺设铁轨,有的刚在南国的丛林中打完最后一个战备洞库,还有的是从朝鲜前线归国的志愿军。慕生忠抓着指战员的手,亲切无比。他连连说:“及时雨,太及时了!你们来得真长眼神,有了咱们这些军人,这支筑路大军的战斗力就会变得更加战无不胜了。同志们,我向你们敬礼,向你们问好!可我还得说另外一句话,你们要有吃苦特别是吃大苦的思想准备,脱几层皮甚至掉几斤肉那是很正常的事!”

移山填海的工兵使本来有些浮喧的工地突然变得沉稳,安静。一切都井然有序地进行着。谁还在乎严冬的酷寒,还有羌塘草原那些沼泽?人们再不需要等待,也不必躲闪。修路!朝着拉萨义无反顾地修路!

工程兵们已经出发。远山,奔腾着一队撒野的藏牦牛。

羊八井工地。

在深深的谷底和高高的石崖上,满眼都是忘我修路的工程兵们忙碌的身影,铁锹翻飞,镐头起舞。那条终年慢流缓淌的河仿佛刚刚醒来,比过去加快了速度,每朵浪花都扬珠洒银,欢畅清爽地奔向拉萨。

士兵们的心却在河水的下面,他们反而平静。

平静?

确切地表达,应该是平静中有忧虑。

都因了打炮眼。

我们早该提到工兵七连三排的这两个战士了。队伍开到羌塘草原的那一刻,慕生忠就特地接见了打炮眼的兵,详细地问了他们过去的战况。他知道下一步修路中爆破任务很重,离不开他们。这里面就有三排这两个战士:李占钰和王德孝。当时大家称他俩是“打眼能手”。这个称誉肯定是因为他们的炮眼打得出色才得到的。每天打眼78厘米深,这是他们创造的最高纪录。确实是惊人的进度,别人望尘莫及。可是,来到高原修路这个进度不行了,成了小儿科。老牛爬坡的速度怎能满足慕生忠的要求?

因为慕生忠又加码了。他提出了完成修路任务的最后时间:“本月底拉萨见!”就是说1954年年底之前,青藏公路要通车。他说这话的时候离年底只有22天了。如果按每日打炮眼78厘米的进度计算,不要说22天,就是再加一个22天也完不成任务呀!包括李占钰和王德孝在内的爆破手们,无法回避地遇到了一个新问题:大幅度地加快进度,适应形势的需要。新问题自然是慕生忠强加给他们的,但更多的是一种自觉的责任。两个“打眼能手”在探讨如何迎难而进,使这位修路司令骏马疾驰。

“慕政委发话了,让咱赶进度,全连的战友都在闷着头想招数加快施工速度,我们那点老本怕吃不得了。”

“我想,光靠我们两个人的力气就是挣得尿裤裆,打炮眼的速度也很难突破。咱们放下架子去取经,学习先进不丢脸。”

“丢脸不丢脸的事我不想那么多了,只是找谁取经?这地方不比内地,跑上一百里路也难见到人家!”

“你想得太远了,咱们的眼皮底下就有强龙,只要心诚,不必跑腿。”

“你是说咱们连里的先进突击组?”

“没错!人家是先进单位,人多势众,有能耐,肯定比我们强。咱俩和他们抱团拧绳就更有力量了!”

说到这儿,李占钰和王德孝兴奋地一击掌,决定走出去取经。

一个打炮眼攻关小组就这样应势而生。成员除了李占钰和王德孝外,再加上先进突击组的两个士兵杜光辉、范福德。王德孝是组长。连长对王德孝说:“你年长资格老,枪林弹雨,泥里水里都经历过,经验丰富,连里把这么重的任务搁到你肩上,是经过认真考虑的,也是放心的。你是铁肩膀,我现在给你淬火,使它变成钢!”

英雄惜英雄!

青藏公路是个出英雄的熔炉。什么是英雄?其实英雄就在我们的队伍中。他们之所以成为英雄,只因为他们说了一句别人想说却不敢说的话,或做了一个不同于别人的异样的手势,于是他们就成为英雄了。英雄永远走在我们的队伍中,他们不断地向前走。即使在别人犹豫或原地踏步时,他们仍然不知满足地前进着。英雄就是这样的人。

王德孝领导的攻关小组就是一个英雄集体。

夜很深了,工地的所有喧哗都融进了圆月之中,使那轮月儿显得胖胖的恬静。四个士兵未睡,他们轮流或抡锤或掌钎,互相体验锤的轻重,共同感受钎的快慢;白天,他们深入到打炮眼的战友中去,点点滴滴地收集,一丝不苟地吸收,用每个人的优长充实自己;负责全连施工的技术副连长毫不例外是他们拜师请教的师傅,几乎所有的疑虑和难题都可以在他的点拨下化为喜悦……

分散在群众中的打炮眼零星经验和一些虽然显得独到但还不完善的操作窍门,经有心人王德孝的总结补充,升华成一套集大成的先进打眼方法:“勤打勤换勤掏灰”,具体要领:“扶钎要稳、打锤要狠、掏灰要快、转动要匀。”

今天当我在此重述照抄这套当年红极一时,确实为打通羊八井石峡功不可没的先进操作法时,手中的笔杆几次停下来。停停写写,写写又停停,感慨良多。不要说现在的年轻人对它的先进性会冷眼相看,就连我这个从那个年代走过来的见证者,今天回顾起来也莫名其妙地有几分羞涩。这当然是暂时的情绪流露了,很快我就从内心叮嘱自己,理直气壮地写下去,明明白白地把一切都告诉后来人吧!

那是50多年前的事情,新中国成立才四年。百废待兴,白手起家。事事都要从头开始。要钱,缺钱;要人,缺人。就说开拔到青藏高原修路的这些士兵吧,他们当中好些人都是从战争烟火中爬出来的幸运儿。衣褶里还沉淀着的硝烟告诉人们,这些从战壕里捡来半条生命的士兵甚至连回家会一面父老乡亲的时间都没有,就上了高原。修路对他们来说是第一次,又是在世界屋脊这样一个极其艰苦的地方修路,他们只有一双可以扭动大山的手,只有一腔能融化冰雪的热情。他们是披荆斩棘才总结出了这么一套打炮眼的方法。这方法管用,管用就是好办法,管用就有价值!够了,足够了!

新的方法推广以后,打炮眼的效率迅猛提高。过去一天只能打进78厘米,现在不足四个小时就打进2.05米了。创造这个纪录的就是王德孝。他抡起十八磅的铁锤,一口气打了620下。如不是钢钎打秃他的手指还不会松劲。当时盛传青藏高原修路工地的“620大锤”就是指他的事迹。

羊八井石峡就是被许许多多王德孝这样的硬汉子,用十八磅铁锤打穿的。这铁锤后来在一些记者的笔下形容成战士的铁拳。铁拳,好个别开生面的比喻!它太形象太贴切了!

雪莲在冈底斯山顶怒放。

不是雪暖,是春深。

公路一天天向拉萨挺进。

崖畔上有一棵树倒向天空。一群藏胞潇洒地欢奔欢唱在新修的公路上。第一次走公路,第一次走在通往拉萨的公路,笑容像格桑花开在他们黑黝闪亮的宽额上。公路要改变他们祖祖辈辈的那种固有的、单一的生活。此刻,藏家人除了喜悦还会有一种顾虑。

顾虑。幸福而痛苦的顾虑!

扎喜阿爸在铺着彩霞的新公路上迈着碎步小跑了一会儿后,又犹犹豫豫地走出公路,站在路边望着天边某个固定的地方,呆想什么。是疲劳了?他有心事。

“路在高处,羊在栏里。我该到哪里去找收获的秋天?”

这是藏家的祖先流传至今的一句话。扎喜老人此时想起来了。先辈们说的路自然不可能是青藏公路,而是指生活的路。人们都说,这条连接北京和拉萨的公路会给藏家牧人带来吉祥如意,会使牧人得到幸福的生活。这样看来,它就是先辈人盼望的那条路了。可是,会是这样吗?幸福到底在哪里呢?

扎喜的眼角涌满了渺茫。

扎喜老人再过一个藏历年就是70岁了,他那一脸起皱的深深纹脉让人感到他的年岁比实际年龄还要大。可是他那硬朗的身板又让人觉得他并不老。然而,扎喜毕竟老了,70岁的人怎能不称之老?他是安多买马部落的牧民,游牧人。他像牦牛一样勤苦,也像牦牛一样循规蹈矩。羌塘草原上的格桑花有多少,他能数得清,但是没有一朵是属于他的。花蕾上的露珠终年都映着他苦愁的脸;游牧的路有多漫长有多艰苦,他知道又仿佛不知道。路上的坑坑洼洼盛满了穷苦人的眼泪和汗水。老人这一生都不会忘记那个使他始料不及的吉祥幸福突然降临的日子:1951年,人民解放军进驻羌塘的当天,从早上到中午,太阳、月亮、星星同时出现在天空。在藏家人的家谱里,这是“三星普照”必有喜事敲门的美好日子。正是这一天,解放军长长的队伍开进了羌塘草原,格桑花上的阳光从来没有笑过这么灿烂。千千万万个泡在苦海里的藏胞浑身抖擞着喜悦走出了黑暗的世界。扎喜老人是赶着自家仅有的三头牦牛和五只羊迈着轻快的步子来到路边,欢迎解放军的。别人问他为啥不把牛羊留在草滩上,这样多累赘!他说,不,我要我的这些宝贝牛羊和我一样享受幸福。他说这话时脸上的笑容十分丰盈。这个大喜的日子已经过去了四年,现在回想起来老人的心里还是甜甜的舒坦。

现在,解放军马上就要把公路修到拉萨了,这条公路就从他家的帐篷前面穿过呀!自打得到这个喜讯的那一刻开始,他就幸福得夜夜做梦,梦见自己坐上了汽车。这样,他想走多远就能走多远,他想看多远就能看多远。甚至他还想,有了汽车,他们牧人就有了翅膀,他想飞多远也能飞多远。

那些失踪的灵魂仍在黎明的群星间隐现。

有人在这时候放话:“公路通了,来了汽车,这汽车是一个像魔鬼一样的怪物,它会吃掉牛羊,会把草原上的牲畜吃个精光!”

在西藏牧民根本不知道汽车为何物的那个年代,这种能笑掉门牙的谣言还着实让那些耳目闭塞的牧人紧张了一阵子。扎喜老人对此将信将疑,他特地找到了随着修路大军同时进藏的军事记者刘伍,说出了自己的疑问。几天前,刘记者到过老人的帐篷采访,他们相识。刘伍听了扎喜老人传递来的那些谣言,摊开两手,哈哈一笑:

“阿爸,如果现在有人说我会吃了你,你相信吗?因为我是不会吃人的。那么汽车到底会不会吃掉牛羊,明天,或者再过几天,我带你去看看汽车,你就什么都明白了!”

“照你说,汽车真的不吃牛羊?”

“吃你一只羊,我给你赔十只羊,让你老人家赚十倍还不行吗?”

扎喜老人很不好意思地摆摆手,赚金珠玛米的钱那是昧良心的事,他不会去干的。但是汽车到底吃不吃牛羊,他还要亲眼看了才肯相信。老人还清楚地记得,那些说汽车要吃牛羊的人是神秘兮兮地扒在每个牧人的耳朵门门上,很当回事地讲这个噩耗的。还说,你要是不信,那就等着你的牛羊遭殃吧。善良的扎喜老人的心被这些人给说得裂缝了。现在刘伍又说根本不可能有这种事,扎喜老人的心又裂了另一道缝……

刘伍是不会忘记扎喜老人的。一周后,当西北军区的十辆汽车来到安多买马时,他便叫上老人到汽车前,指着运载着修路器材的汽车说:

“阿爸,这就是汽车,你先看它会不会咬你的手。一个不会咬你手的汽车怎么会吃牛羊呢?”

老人轻脚慢步十分胆怯地蹭到汽车跟前,用好奇的眼神瞄着汽车好一会儿,才从车头走到车尾,又从车尾回到车头前。许久的凝神注目后,他才伸出手,先摸水箱,再摸翼子板。摸得那么犹豫,又是那么动情。最后,他的那双暴着青筋的手停放在汽车的大灯上,自言自语地说,这是汽车的眼睛吗?当摸到倒车镜时,他说这是不是汽车的耳朵?还有它的嘴巴呢,没有嘴怎么吃糌粑?怎么喝酥油茶?……

刘伍静站一旁,默不作声地看着、听着扎喜老人的一行一言。涌在他心里的有酸也有喜,更多的是酸。那酸楚辣辣地在他的胸腔里驰骋,跑成一团奇异的火焰,烧得他的心发疼。善良的牧民,纯朴的牧民!你们早该走出西藏,知道外面还有一个更大的世界!刘伍终于忍不住地走上前,拉起扎喜的手,走到另一辆汽车前,那车前站着一个兵。刘伍诚挚地开导说:

“阿爸,你看到了吧。汽车真的没长嘴巴,它不吃糌粑,也不喝酥油茶。可是汽车却可以听话。这位金珠玛米就是汽车的主人,他能让汽车跑,也能让汽车停。汽车听了这位金珠玛米的话,才从北京跑到了羌塘草原,它还要跑到拉萨去!”

慕生忠来了。他已经看到也听到了扎喜的故事。这时他走到扎喜面前,把老人的手攥起来,摇了摇,说:

“老人家,在我们开心的日子才有人散发谣言,那样的鬼话听不得。这些汽车的本事大着哩,它不但给藏族人民能送来吃的穿的用的,还可以把你们一直拉到北京参观天安门,去见毛主席!”

扎喜并不认识慕生忠,对他的话似有疑虑,便找刘伍去证实:“刘同志,他刚才说我们还能坐上汽车去北京见毛主席,这该不是在开玩笑吧?”

慕生忠不等刘伍回答,就抢先说了话:“老人家,我和刘同志都不会骗你。只要你们在牧区好好放牛放羊,过上幸福日子,刘同志是作家,他写上一篇文章登在报纸上,毛主席天天都看报,他知道了你们的事迹,就会请你上北京的!”

刘伍也很兴奋地说:“老人家,到时候我和你一起上北京。在天安门广场我给你照相。”

慕生忠忽然对站在稍远处的汽车司机说:“小伙子辛苦辛苦,拉上这位老人兜一圈!”

在场的人都为慕政委的这个出奇的却是大得人心的决定所佩服所感动。让扎喜老人坐汽车兜风!他很可能成为西藏第一个坐汽车的牧民!大家都围上去连拥带护地把扎喜送上了驾驶室。有个胆大的小青年竟然以保护扎喜为借口,也挤上了汽车。

在众目睽睽的注视中,司机启动了汽车。车子走得很慢,所有的人都向这位第一个坐汽车的西藏牧民投去羡慕的目光,向他招手,欢呼。扎喜老人已经幸福得不能抑制自己的情绪了,他脚蹦手甩,是想跳藏家的锅庄舞吗?可是不能,驾驶室的天地太小,容纳不下他的激动和幸福!

越来越多的牧民奔涌来了!他们把已经停下来的汽车和刚从车上走下来的扎喜围了个水泄不通。谁都想摸摸这些只会跑却不会说话的庞然大物,谁都想和第一个坐上汽车的扎喜老人握握手。可是隔着重重人群,他们只能把手伸在空中摇晃着,摇晃着……

这是一双双想触摸布达拉宫的手!

这是一双双想够着天安门的手!

青藏公路修到了羌塘草原的中心城镇———黑河。汽车也开到了这里。

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顿时传开。只是两三天工夫,四方州县的牧民就翻山越岭喜滋滋乐颠颠地如潮水一般蜂拥到了黑河。这个封闭、沉寂了千百年的草原小城,因了一条公路穿城而过,瞬间变成了沸腾的大海。牧民们在公路沿线的塄坎上、小坡上撑起了帐篷,还按照藏家欢庆的习惯,燃起了一堆堆松烟。身着各种颜色、各种形式藏服的男男女女,像迎接最尊贵的客人似的,满脸春风地奔走串户,互相道喜。

另有一些藏胞听说修路大军缺粮,便用沉甸甸的礼物表达他们对修路英雄的爱戴和敬仰:安多买马部落的头人昂才,亲自带着牦牛运输队,把青稞面运到修路队的最前沿;腾格里海草原上六个宗(县)的牧民,在十天内收捐了十万斤粮食,分六路用骡马或牦牛运至黑河。

黑河的欢乐带着明显的匆匆忙碌的气氛。路还没有修到拉萨,修路人的肩头仍然压着重任,藏胞们心中期望的路最终还没有实现。黑河只是欢庆的一个驿站。

看,这支人与牦牛组成的特殊队伍无疑把欢庆的气氛推向了高潮。这是一个综合队伍,对所有的牧民和牦牛,谁也无法分清是来自索县还是当雄,或者巴青还是聂荣?牧民们走在最前面,抬着毛主席像,像上搭着洁白的哈达。随后便是一大群披红挂绿的牦牛了。这之后,就是人与牦牛混合在一起的队伍了。行进的牧民中不断地有人把热腾腾的酥油茶、香喷喷的牛奶塞到修路英雄的手中。有不少牧民无法挤到前面和英雄们亲热,便把狐皮藏帽高高抛向天空,表示欢庆及感激的心情。

下丹宫寺院的众僧人,在他们经堂的金黄色屋顶上奏起隆重的音乐,欢迎汽车进黑河。

最引起牧民兴趣的还是那些汽车以及开汽车的解放军战士。车头上挂了多少哈达谁也无法数清,就连车厢里也填满了哈达。战士们的脖子上已经无法搭放哈达了,于是有牧民别出心裁地把哈达缠在战士的腰里。

这个欢乐的日子,黑河镇变成了哈达的海洋。

扎喜老人也来到了黑河。他是从200里外的安多买马赶来的。老人首先寻找的人是慕生忠,是他让自己成为第一个坐汽车的藏家人,老人自然要感恩戴德地把他牢记在心。可是,扎喜失望了,他几乎问遍了所有的修路人,得到的是众口归一的且带着几分玩笑的回答:“你说的是我们的慕政委吗?你在修路工地的每个地方都能看到他,可是你永远也逮不住他。因为他是最忙的人!”没有办法,扎喜老人只好找到了刘伍。刘伍是他的老朋友了,一见面他就指着那一排排开到黑河的汽车,问刘伍:“金珠玛米的汽车是不是都开来了?”

刘伍笑答:“咱们国家的汽车就像羌塘草原上的牦牛一样多,来到这里的汽车只是牦牛身上的一根毛!”

扎喜啧啧:“呀姆,呀姆(好,好)!以后我们羌塘草原上出产的皮毛、盐、碱都可以运出去。我们也能买到便宜的东西了!过去商人用一小块茶砖就要换走我们30多斤羊毛,拿两个瓷茶盅就换走我们的一只羊。要不是来了金珠玛米,快困死我们了!”

刘伍自然不会忘记扎喜老人当初对汽车的恐惧和疑惑,这时旧事重提,故意问他:“阿爸,你可要看紧你的牛羊,要不被汽车吃掉了,你就什么也换不来了!”

扎喜说:“我已经看清楚了,汽车什么也不吃,就是清早上路时喝一桶水。如果它还要吃牛羊,我首先把我家的牛羊全献出来!”

周围的人全都笑了。

羌塘人什么时候笑得这么开怀,这么爽朗!

中午,黑河地方政府举行了欢庆通车仪式。

西藏地方政府驻黑河的羌继(总督)土丹江秋在会上说:“汽车开来了,是幸福来到了那曲。那条公路是北京射来的一道光芒,这是毛主席的光芒。我们藏家要三叩首三感谢。感谢共产党,感谢毛主席,感谢金珠玛米!”

黑河镇牧民代表派达拉在发言中讲了一件很神奇的事:“这些日子,我们好几个兄弟姐妹都做过这样一个梦,白河的波浪上站立着一只五彩鸟。那是一只在西藏从来没见过的鸟,它的翅膀是金黄色,金闪闪银亮亮。头顶有一簇伞一样的羽毛,像红色又像绿色,红绿搅在一起,很招惹人。吉祥鸟来到了西藏,藏家人的日子会越过越美好!”

筑路的解放军代表易治仁的讲话,实际上是向藏族同胞又一次表达了他们铁定不变的决心:“把公路修通让藏族亲人们过上幸福的日子,是我们全体修路指战员和民工责无旁贷的义务,是毛主席和祖国人民交给我们的神圣使命。我们将战胜一切困难,争取早一天把公路修到终点拉萨!”

庆祝大会后,牧民们簇拥着修路的解放军和民工,亲热得难分难舍,久久不愿离去。最后他们把修路英模代表高高举起来在草场上游转。那些不甘寂寞的勇敢的骑手,就在附近的草滩上举行赛马比赛,用这种藏族人特有的欢乐方式向修路英雄表示敬意。另有上百名的藏族男女青年和打扮得像花朵一样的孩子们组成舞蹈队,跳着欢快的藏族舞步。歌声伴着舞姿,从会场上跳到草滩,又不知疲倦地跳到每家的帐篷前。

跳不够呀,唱不倦,一直到深夜……

忽然,从工地那边传来一声呼喊:

“你们乐得都快疯了,留着点力气吧,明早还要干活呢!”

声音很大,还有点熟悉。谁?慕政委,又不大像……

汽车通到羌塘的夜,那是人们用激情烤炙的夜呀!

汽车开进了拉萨。

此刻,1954年12月25日下午4时许。

慕生忠乘坐的头车是一辆破旧的美式吉姆西汽车。他让司机开着车在布达拉宫前的广场上幸福地兜了一圈,一圈,又一圈。

司机是个战士,似有疑惑,放慢车速,问:“政委,已经走了五圈!”

慕生忠手一挥:“再跑五圈!”

了解了慕生忠的心情,司机加足马力疯跑。

最后,车才停在了慕生忠下榻的“五角城”前。

这是历史上第一辆行驶在拉萨大街上的汽车,缓慢的车轮碾碎了世界屋脊的一个时代,也迎来了另一个时代。慕生忠也就理所当然地成了历史上第一个坐着汽车沿着公路走进拉萨的人!后来人们称他“青藏公路之父”。

这是一份殊荣,更是一份责任。

殊荣归他享受,责任由他承担。

他是名副其实第一个把公路牵到西藏牵进拉萨的人!

慕生忠站在落满灰尘的汽车翼子板上,久久地不下来,望望远处,又看看眼前,全然是一副百看不厌如饥似渴的样子。有人把望远镜递来,他摆摆手,不用,他什么都看得清清楚楚。

在他身后的一栋藏式小楼上,不知谁升起了一面鲜艳的国旗,把他的身影映衬得十分鲜明,生动。国旗在风中哗啦哗啦地飘动着,好像对他诉说着什么。他静静地倾听着,仍然默默地望着远处,近处。

将军,红旗,蓝天。这是拉萨街头从狭窄的历史巷道走出来的一幅壮美宽阔的现实画面。

慕生忠静站了许久,许久,把拉萨看了许久,许久。

他看见了什么?

看见了布达拉宫?看到了大昭寺?还是看到了八廓街上那一群衣衫褴褛的脸上溢满笑容的藏胞?不,他看见了从远方伸展而来的公路,那条直通拉萨而来的公路,那条穿越世界屋脊此刻就踩在他脚下的青藏公路。

他的脚下是公路的终点,也是新生活的起点。

起点?

彭德怀说过了,你慕生忠的任务就是先修一条公路到西藏,至于这公路算不算等级路,先不管它。汽车可以跑到西藏就算你立了头功!

他慕生忠当时也是这么应承的。现在是通车了,可后面养路修路的任务还重着哩!这终点不是起点又是什么呢?

慕生忠仍然站在翼子板上,望着这条通到拉萨的公路。望不够的路呀!

为了修好这条公路,他和他的队伍付出了多少辛劳,蹚踩了多少没有路的地方。青藏公路是他慕生忠这一生中最杰出的作品。他为此奉献多少心血和智慧,无怨无悔!

当初彭老总给他下达修路任务时,他拍着胸脯说,我会在不到一年的时间里拿下这个碉堡。彭总说,碉堡,好,这话说得好,是军人的语言。我不会给你规定完成任务的期限,我知道你有好多难处,但是我仍然希望你尽快尽早把路修到拉萨!

如果按照他们此刻到达拉萨的时间计算,修筑这条公路用了七个月零四天,整整七个月零四天!有人曾经一天一天地计算过,共219天。他回想着这个不算漫长却让他操心费脑、提心吊胆的219天,眼眶里不由得涌出了泪水。他用手背抹去泪水,泪水又涌了出来。

这泪水当然是幸福,但还有酸楚。更多的是幸福。

不过,很快他就笑了。

雪山的太阳很红,慕生忠笑了!

拉萨很美,慕生忠笑了!

青藏高原有了一条天路,慕生忠笑了!

他的笑容像那一路的格桑花,又像昆仑山上的雪莲花,那么灿

烂,那么硬朗,那么纯粹,那么自然……

2004年夏—2005年夏一稿于昆仑山、北京

2006年盛夏三稿于北京望柳庄

2007年夏再改于郭沫若故居

2008年夏—2009年春节修订于格尔木、北京

2011年元月定稿于北京

摘自《共和国青海记忆丛书》之《青藏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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