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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代诗人”李商隐:唯美、神秘且永恒

2022-01-14摘自《周末读诗:细雨湿流光》原文地址

“现代诗人”李商隐:唯美、神秘且永恒

文/三书

所有的诗都无题

所有的诗都无题,所有的诗都是情诗。

《诗经》三百篇都是无题的。“关雎”“蒹葭”,岂咏水鸟与芦苇?不过为了方便,取首句二字姑且题之,三百篇概如此类。屈原是第一个署名的诗人,除《离骚》外,九歌的篇目是所献祭的神灵之名,亦非诗题。汉代的古诗十九首不但不知作者是谁,题目也一概从无。可否为十九首各立一个题目?至今还没有人尝试过。汉乐府古题,与其说是诗的题目,不如说是乐曲的题目。古题之下,人人尽可创作,因此题目其实是主题。且后来的创作渐渐脱离音乐,并偏离了原有的主题,但仍以古题为题,而此时题目和诗的内容已经关系不大了。

上古时期,诗不立题目,大有深意。后来的诗都拟一个题目,题目变得必不可少了。然而就一首诗之为诗而言,题目可以不止一个。而且一首诗是写不完的,诗本身的写作和阐释,会随着时间而发生改变。诗的题目,也是“名可名,非常名”。

李商隐最好的诗大都叫“无题”。所谓“无题”,并非无题,题不足以名之也。或者说正以“无题”而题之,类似《庄子》中“无名人”“无为谓”“混沌”之类的命名。

汉诗中最美的“朦胧诗”

李商隐的《无题》,不仅现代人,即便古代人也普遍表示读不懂。元好问在《论诗三十首》中有一首专评李商隐的诗,专就其晦涩难懂而论:“望帝春心托杜鹃,佳人锦瑟怨华年。诗家总爱西昆好,独恨无人作郑笺。”西昆体即指李商隐的诗风。大诗人元好问都不明白究竟是何意思,我辈当然不敢自称读懂。然而,读不懂真的是因为没有像汉代大儒郑玄为《诗经》所做的注解吗?注解了就能读懂吗?更关键的问题是:一定要读懂吗?

中国新诗史上有过所谓“朦胧诗”,特指20世纪70年代末到80年代初新崛起的诗群。这个概念自诞生就带着“晦涩”的原罪,批评之声不断,但更多的是赞美。朦胧诗当时在中国诗坛的确是一股思想和美学解放的清流,但如果论其诗歌表达本身,在今天读来已不再朦胧。比如北岛的“在没有英雄的年代里/我只想做一个人”(《宣告》),“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回答》),顾城的“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一代人》),舒婷的“与其在悬崖上展览千年/不如在爱人肩头痛哭一晚”(《神女峰》),这些激动过一两代人的金句,直白得近乎口号。

如果回溯汉诗的写作,就会发现当时所谓“朦胧诗”的手法,诸如象征、暗示,在古典诗歌尤其是唐诗的写作中已大量存在。如果再追溯得远一些,《诗经?蒹葭》是不是可以称为第一首朦胧诗?此外,朦胧诗据说与世界接轨、唤醒了汉语诗歌写作的现代意识等,这些说法在当时或不无道理,然而如果还是回到唐诗,尤其是李商隐,那么应该说古典诗歌早就做到了。

我们来选读一首李商隐的《无题》。

无 题

昨夜星辰昨夜风,画楼西畔桂堂东。

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隔座送钩春酒暖,分曹射覆蜡灯红。

嗟余听鼓应官去,走马兰台类转蓬。

不敢说完全读懂,但觉得很美则是共识。这就是李商隐诗的魅力。诗歌首先是审美,不是为了从中获取什么信息和道理,即使读小说也不是为了知道讲了一个什么故事。而诗的美感首先来自语言。法国画家德加问诗人马拉美:我有很多思想,但为什么写不了诗?马拉美回答:亲爱的德加,诗不是用思想写的,诗是用语言写的。诗首先是语言的艺术。汉语的美感,绝不是平仄阴阳的格律处方,更在于每个词的声音特质,一个句子里词与词韵的契机,句子与句子流转的节奏,以及所有这些词和句子唤起的心灵图景,都涉及读汉诗的审美体验。

这首《无题》,“昨夜星辰昨夜风”,始读第一句,即被施以魔咒,语言的魔咒。“昨夜”一听就很神秘,暗示出什么故事,唤起人的听觉和想象。星辰和风又是多么美好的事物,它们都属于昨夜。“昨夜”两度被呼唤,复沓低回,缠绵哀叹。“昨夜星辰昨夜风,”当诗人呼唤它们时,它们已是内心世界的图景。

“画楼西畔桂堂东”,两处地方不必按实对号入座,这里也是一种语言上的音乐效果。画楼和桂堂,在于设色的华丽,而一西一东,节奏与上句呼应,且在词语的排列上产生扑朔迷离之感。法国象征主义诗人魏尔伦在《诗的艺术》中说,诗应该首先具有音乐性,诗歌要追求一种弥漫渗透的气氛,选词上应该模糊与音乐结合,要色晕而不是色彩。李商隐虽没有总结出这样的诗歌理论,但他以自己的天赋和直觉,很前卫地写出了这样极具渗透力和音乐性的诗。

接下来六句,依然是朦胧的色晕,隐藏在笑语喧哗背后的故事绰约显现。现实世界,似乎并没有什么发生;内心世界,一段“目成”的爱情已经完成。只是“心有灵犀”就通了,不需要试探,更不需要表白。隔座送钩,分曹覆射,表面上纷纷扰扰忙忙碌碌,内心始终一片寂静。而“春酒暖”“蜡灯红”,都因她而美,都是爱的化身。

夜晚的美好或许就在于,一个人可以暂时卸下疲惫的角色,而尽可能地回到自己,哪怕是舒展开自身脆弱的部分,让那不可能的成为可能,或自由地做一个梦。等到天亮,人又该爬起来,重新走进自己的角色,在大小齿轮的卡与不卡中,继续摸索和调整自己的位置。即使作为自己的旁观者,清醒如李商隐,也只能“嗟余听鼓应官去”,然后像蒲公英一样在世上无法自主地飘荡。

写下这首诗时,昨夜星辰昨夜风,正如昨夜的爱情,美丽而永恒。然而昨夜多么遥远,恍惚如一个梦,缥缈如一段旋律。

梦中之情,何必非真?

李商隐的文字唯美、神秘,他的诗很少写所谓“现实世界”,他最好的诗写的都是通过直觉和幻想创造出来的看不见的真实。他对世界独特的感受与洞察,正是他作为一个古典诗人很现代的地方。

过楚宫

巫峡迢迢旧楚宫,至今云雨暗丹枫。

微生尽恋人间乐,只有襄王忆梦中。

此诗所咏巫山神女的典故,出自战国末期宋玉的《高唐赋》。楚襄王与宋玉游于云梦之台,见其上云气变幻,王问玉此何气也,宋玉对以楚怀王游高唐昼寝而梦遇神女之事。宋玉又有《神女赋》,因古书版本问题,“王”与“玉”难以分辨,以致关于楚襄王和宋玉,究竟是谁梦遇神女而聚讼纷纭。且任由他们争论下去吧,反正也不会有结果的。据此二赋可以肯定的是,楚怀王早就梦遇了神女,且梦醒之后怅然若失,对神女念念不忘,并为之立庙,号曰“朝云”。

向来咏巫山神女的诗词很多,除了乐府古题《巫山高》,很多唐代诗人经过巫山时亦多吟咏。比如李白的《宿巫山下》:“雨色风吹去,南行拂楚王。高丘怀宋玉,访古一沾裳。”怀古而已。而李贺的《巫山高》:“楚魂寻梦风飕然,晓风飞雨生苔钱。瑶姬一去一千年,丁香筇竹啼老猿。古祠近月蟾桂寒,椒花坠红湿云间。”阴森森一则鬼故事,李贺本色。二李之作,对故事暗寓的深意都缺少洞察。其他诗人所咏皆正面渲染多落窠臼。

李商隐这首《过楚宫》,也是经过巫峡怀古有感。然而,他的诗完全没有停在怀古,而是对楚王的爱情有更深入的洞察。巫山云雨至今仍带愁容,仿佛神女与楚王梦中的爱情。身为楚王,后宫佳丽无数,却为了一个梦中的女子而失魂落魄,这本身就超出了世俗的世界。微尘般的众生无不贪恋人间之乐,有谁会对一段梦中的爱情当真,并由此怅望怀想一生?李商隐用了两句,写出了对这个故事的意义独到的发现和见解,这正是他感受力的卓越体现。

世间多的是爱情故事、才子佳人、怨女旷夫。曹雪芹所叹:白骨如山忘姓氏,无非公子与红妆。宝黛的爱情,从一开始就与公子红妆不同,他们是灵魂知己,是一段注定的仙缘。仙缘是精神相恋,不以结婚生子为目的,也不堪设想那样的结果。楚王梦遇神女的故事,也美在只是个梦,且楚王却如此痴情。

《牡丹亭》也是寻梦的爱情,其母题故事正是巫山神女。或有人讥讽梦中之情何必认真,汤显祖回应:梦中之情,何必非真?天下岂少梦中之人耶?他在题词中谈到“情为何物”: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梦中之情,何必非真,天下岂少梦中之人耶?必因荐枕而成亲,待挂冠而为密者,皆形骸之论也。”

因荐枕而成亲,待挂冠而为密者,正是李商隐诗所微讽的功利而粗浅的世俗众生,皆系不知情为何物的无情者。而情之所钟,正在楚王、李商隐、汤显祖之辈耳。

反《长恨歌》只需一个问题

马嵬(其二)

海外徒闻更九州,他生未卜此生休。

空闻虎旅传宵柝,无复鸡人报晓筹。

此日六军同驻马,当时七夕笑牵牛。

如何四纪为天子,不及卢家有莫愁。

唐玄宗和杨贵妃的爱情,经白居易《长恨歌》的渲染和美化,变成了家喻户晓的凄美神话。什么“在天愿为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即使在贵妃死后,方士以法术致其魂魄与玄宗相见,二人仍信誓旦旦,差点儿感天动地。

然而这个故事的现实版本并不是秘密,史书上记载历历。杨贵妃是被唐玄宗赐死的,因为六军不发无奈何啊。然而玄宗是在贵妃和什么之间做选择?是他的龙椅,或者说他的天下。悲哀的是,他赐死了美人,尚未幸蜀回来,就已经被退位了。这些当然都是可以理解而不应苛评的,但过度美化那样的爱情则是另一回事。

李商隐就大胆提出了这个问题。这首《马嵬》可作反《长恨歌》来读。每一句都在反问,曾经的恩爱与最后的结局一一对比。山盟海誓太容易了,而面对现实考验时,爱情可能根本不堪一击。最后一句反问最有力:怎么做了四十年的皇帝,却不能像南齐富户卢家给予平民女子莫愁一生的幸福?

诗文贵众中杰出,有高情远意,不人云亦云。同赋一事,工拙尤显,长短互见。李白的《清平乐》三首,词虽华美,若以诗的本质论,它们并没有触及生命感受的表达。这三首歌词本来就是应制之作,为明皇与贵妃的取乐助兴而已。如果不对《长恨歌》的爱情做事实上的反驳,纯粹当文学创作的一首乐府诗来读,也是很美的,但这样的诗仍不脱古诗的写作套路。

相比之下,李商隐诗的语言美感是古典的,但在触及生命的感受和洞察上,他则是很现代的一位诗人。他的诗常常能带给我们更多的震惊。

摘自《周末读诗:细雨湿流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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